为什么有些产品，用得越少/越难用，反而越成功？｜硬哲学

1.

十多年前开始，韩国首尔的一些街区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垃圾桶。

按理来说，公共垃圾桶的设计目标，应该是「装得多」「好清理」「外观美」之类的。但首尔这些垃圾桶完全走向了反面，它的核心机制是称重传感器、RFID 射频。市民刷卡，盖子徐徐打开，扔完垃圾，屏幕上会显示刚才扔了多少克垃圾，

并且精准地从账户里扣钱。

资本主义又在剥削普通人了？如果你非要这么想的话，确实。

但从更大的维度来看，它用一种「斤斤计较」的方式，变相为首尔市民制造麻烦，带来不适——从而最终降低社会总体的垃圾产生量。

结果是有效的。自从普及以来，当地的厨余垃圾排放量大幅度下降，垃圾桶的使用率变低了。整个首尔市的单日食物浪费，和 2013 年相比降低了 24%。在首尔松坡区，食物回收项目负责人表示，这些垃圾桶帮助该区在六年里减少了 47000 吨食物垃圾。

图片来源：卫报

在过去，垃圾桶是沉默的容器，是消费、浪费行为的最终出口。而这种智能垃圾桶的设计，在逻辑链条上产生了某种扭曲：它故意在市民的生活中平添了「摩擦」，让你意识到垃圾多了不仅不好，而且后果与每个人有着直接的财务联系。

这种设计，让丢垃圾从无意识行为，变成了一种经济决策。

有趣的是，你会发现，在我们的身边日常生活中，还真有不少类似的产品。它们的共同逻辑是：用得越少，越成功。

这种产品设计，与我们通常在互联网行业里看到的注意力经济模式背道而驰。但在产品设计中，它确实是特定场景下追求的一种理想情况。举几个例子：

Negative churn：负流失产品，即随着用户对产品的依赖加深，他们主动操作的时间反而减少。产品提供的真实价值，与使用产品的时长呈反比。

比如，用户在一个差旅应用里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那这个 App 设计绝对出了问题；如果一次用户会话只持续了两分钟就产生订单，之后几天之内都没有再打开，那可能反而说明它是成功的。

Set-and-forget：即用即忘型产品，比如智能家居总控、净水系统。你只有在出问题或需要调整的时候才会「使用」它们。设定好就把它们忘掉，0% 交互，才是完美的成功状态。

还有许多其它细分类型，不一而足。

2.

这类用得越少越成功的产品，其实底层逻辑非常多样、有趣，令人着迷。

比如，有些产品贩卖的，是让你不再需要这个产品的「假象」，但出于种种原因（比如人性弱点），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到达那个不再需要它的终点。

经典案例就是约会软件 Hinge 的核心标语：Designed to be deleted.（该公司甚至为这句话注册了商标。）

大意是：如果你一直用 Hinge，说明它没帮你找到真爱；而只有你脱单并删掉它，它才真正完成了设计的使命……

这句口号的玩味之处在于自我否定：作为一个互联网产品，Hinge 当然需要用户留存、活跃、付费。但换个角度来看，Hinge 所贩卖的又确实是「脱单」的承诺。

如果 Hinge 真的是一个极其完美的产品，用户用了、真的都脱单了、删掉了软件，活跃数据还能看吗？

还好在现实中，人性的弱点（比如猎艳需求）足以维持 Hinge 持续获得新用户，并维持活跃度。

这太有趣了——从一条自我矛盾的广告标语中，引出产品本身充满矛盾的逻辑。

在追求速度与便捷的时代，我们会本能地厌恶障碍。但很多时候，我们需要产品来阻碍我们。

举个例子：汽车的防抱死系统 (ABS)。

在 ABS 出现之前，如果司机刹车踩到底，会导致车轮锁死，车辆反而容易失控。老司机的经验告诉我们，缓踩、点刹、力度均匀、不踩死，才是更安全的刹车方法。

而 ABS 把这些经验机械化了，在踩死刹车的时候，系统强行介入，以每秒数十次的频率进行「点刹」。

仔细一想，ABS 阻碍了人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反而换来了对汽车的有效控制力，和乘驾人员的生命安全。

再回到最一开始的垃圾箱，其中一个重要的设计要素就是「摩擦感」。

这让我想起一些工业机械的「安全装置」。它的「摩擦感」极大，甚至让人觉得麻烦——但服务的终极目标是安全。

比如在冲压、裁切机械上，工人的手容易受伤。于是工业机械上往往会有一类特定的装置：两个按钮，距离足够远，同时按下才能作业——确保工人的双手在作业时远离危险区域。

这种设计名为 Two-Hand Control，直觉上它会降低操作速度，让工人的动作受限、变得笨拙，为工作流程带来了极大的「摩擦感」，让使用机械的效率大打折扣。

但是长期来看，它通过这种摩擦确保生产安全、生命延续。如果没有道理的话，自然是不会从工业革命时代一直延续到今天，甚至发展出一套专门的设计规范的。

3.

甚至在这些「用得越少越成功」产品里，还能进一步区分出「好产品」和「坏产品」。

比如，我们会认为手机里的屏幕时间管理工具是好产品。

iOS 自带的 Screen Time，Android 的 Digital Wellbeing，通过监测屏幕使用时间、数据可视化、通知提醒，来帮助你「放下手机」，减少使用，达成降低数字依赖的最终目的。

再比如，作为普通人的我们，会认为「防流浪汉座椅」是坏产品。

这种设计的学名叫做「敌意建筑」(hostile architecture)，也即：通过制造生理上的憋屈，驱赶特定人群。中间强行加入扶手、表面设计加入斜角、波浪、棱角、针尖造型，材质故意选硬的，等等。

从使用者的角度，它令人感到极度不适，是失败的产品；但从公共管理的角度，它实现了对空间使用的「负向干预」的管理目标，就是成功的。

这两种产品的区别在哪儿？

和智能垃圾桶一样，屏幕时间管理工具，设计目的是帮你建立意识。它尊重你的判断力，相信你看到数字后，会做出对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更好的选择。即使你看完数字后决定继续刷手机,它也不会阻止你，因为选择权在你手上。

而防流浪汉座椅是在剥夺选择。它不管你是谁、为什么坐在这里，设计的唯一目的是让人感到不舒服。明明设计了公共座椅，却又要假设所有想躺下的人都是「问题」，然后改变设计来「解决」这个「问题」。

这就是好产品和坏产品的分水岭：前者提供信息和工具，增加意识，让人变得更好；后者制造障碍，用惩罚机制强行改变行为。

4.

「用得越少越成功」的产品，为什么会出现？

如果按照传统商业逻辑，降低留存、活跃、甚至付费的设计，都是「自杀式」的产品设计。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呢？

首先，有些产品诞生就不是为了赚钱。首尔的智能垃圾桶是政府项目，政府的确需要税务和部分服务收入来确保运转。但在民生项目上，赚钱绝对不是目标。

垃圾桶项目的目标，是减少垃圾产生，降低处理压力（进一步降低成本）——从市民那里收的块八毛，根本微不足道。

然后，有些公司靠的是道德感召力。

比如冥想赛道里最出名的 Headspace，教你如何呼吸、放松、冥想、正念。

仔细想想，如果你真的学会了这套理论和方法论，获得了那种心境，就可以随时随地冥想，甚至不需要打开 App 来辅助。但是这些 App 赌的是：你会因为它真的帮助到了你，而愿意继续订阅，即便不是天天使用，并且推荐给更多的亲朋好友。

这是一种基于信任关系的产品设计，是好东西：一个产品越少绑架你，你反而会觉得它越值得支持。

还有一种中立的精神 PUA 的方式，比如宜家的自组装设计。

相信很多人都对组装宜家家具深恶痛绝，有些特定款式真的非常让人头疼手疼。这种产品设计的摩擦力极高，表面来看用户体验并不好，以至于能够催生代运输、代组装的服务。

但宜家赌的是：自己动手的成就感，会让你更喜欢这件家具，然后继续买宜家的东西。当你整个家里都是宜家家具的时候，你会感觉亲手打造了自己的家。

这就是心理学上著名的认知偏差，叫做「宜家效应」(IKEA effect)：用户投入 + 产品设计 = 用户满意。

它的核心假设是：人们会高估自己参与制作的物品的价值。你花两个小时拧螺丝装好一个柜子，就会觉得它特别珍贵，带给你的成就感和情绪价值远高于买现成组装好的。

这是一种很高明的算计。与其让消费者依赖宜家，不如让他们爱上自己动手的过程。最后消费者感觉自己很厉害，顺带着也提高了对宜家的品牌认知。

5.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产品，它们之间有时有着完全相悖的逻辑，但仍然都能成功。这本身就是个很有趣现象。

对于这些「用得越少越成功」的产品而言，我觉得深层的逻辑是：好产品满足需求，令人成长，但不让人产生依赖。

仔细想想，那些让人依赖的产品，真的是人在使用吗？正相反，你会发现它们是在「使用」人，利用人的注意力。

如果一个产品真的帮了忙，用户自会记得它的好。但如果它想方设法困住你，你只会想要逃。

在生活中，你观察到了哪些「用得越少越成功」的产品？你怎么看待它们的设计？欢迎评论区聊聊。

文｜杜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