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火,或将澳大利亚“国宝”变为濒危物种。/unsplash
人在变得成熟以前,总觉得一个接一个的事件都是由单个因素诱发而成的。
比如这次已经燃烧了4个月的澳洲山火,有认为是对森林过度保护造成的,有认为是人为纵火的,也有人认为是澳洲遭遇了120年来极旱的后果。
NASA的中分辨率成像光谱仪所呈现的2001-2019年澳大利亚森林火灾影响的区域/NASA
这些观点都没有问题,但用这种观点单一地复盘这场大火时,却难免有利用诱因“过度解读、消费灾难”的嫌疑。
这不仅不利于世界和平,也不利于传播人间友爱,甚至忘记了人类实际上共处一个星球,最终导致人在一个单一的价值观中,失去分析问题的能力。
因此,我们不妨用进化论的角度,重新梳理这场火灾的成因,让人从经济社会跳出来,回到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辨中。
澳大利亚昆士兰州的丛林。/图虫创意
也是对目前大规模种植桉树的地方行为提供借鉴。
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造成澳洲这场山火的一个重要诱因是“桉树”和“猛禽”。通过进一步的梳理和分析,我们不难发现,这场火灾照亮的,是生物进化过程中最残酷的表达方式。
爱上一个“杀手”
桉树是澳洲的国树,也是澳洲的“杀手”。
——这或许并不是桉树的本意,在澳洲漫长的生态进化史中,桉树是自然选择下的幸存者之一。
或许不少人对桉树感到陌生,实际上,桉树的衍生品无时不刻出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
其中至少包括清凉油、驱风油、精油、牙膏、漱口水、纸张、胶合板……
在园艺圈、花卉届,室内设计领域,桉树、尤加利(桉树的一款变种)都是出镜率极高的物种。
桉树盆栽。/px
人类就是这样,喜欢护理简单,加工又方便的原材料。
在这一点上,桉树真正做到了经济价值最大化,无论是叶片还是树干,甚至根茎,人类都能从中提取相应的原料。
让自己成为有经济价值的物种,然后进行扩张,这就是桉树进化的优势条件之一。
某宝上输入桉树后。/页面截图
澳洲受海洋性和热带雨林性等气候的影响,荒漠和戈壁是主要地貌,森林覆盖率只有20%,而这20%的面积中,有超过8成的树木是桉树。(公开资料称桉树占有率从70%到90%不等)。
桉树虽然在人类面前以花枝招展的姿态出现,但在自然界,为了夺取生存和进化权,桉树的生存策略是“贼喊捉贼”的那个杀手,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帝国”式侵略者。
澳洲和夏威夷地区都有的一种特殊桉树——彩虹桉。/px
由于桉树有大量的挥发类物质,众多衍生品中不乏精油,所以就不难发现桉树是油性肤质,但桉树的油脂主要集中在叶片,为了减弱在高温中的水分流失,桉树的叶片还普遍较小,所以和其他的树林相比,桉树林更容易被点燃(40°C以上即构成自燃条件),并且燃烧速度快(对自身伤害较小),也更容易在风中扩散。
加上桉树的分支大多生长在树尖,因此发生火灾时,在落叶层不厚的情况下,可以减少火焰对树干的直接燃烧。
但面对火灾,桉树也有两手准备,不同于传统的“人怕伤心树怕剥皮”,桉树的营养导管已经从树皮进化到了树心,过火之后,仍然会有大量的桉树存活下来,而其他种类的植物,大多都在火灾中死亡。
更进一步,在过火以后,桉树的树皮中一些休眠状态的树芽,会在过火以后苏醒。
新南威尔士州被火烧过的桉树树干发出了新芽。/图虫创意
而种子也会在过火之后爆裂,落地生根。
桉树的生命力之强,可见一斑。烧之不尽、随风而生。
这或许并不是桉树有意进化而成的竞争方式。
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一书中,作者贾雷德•戴蒙德描述了在澳洲调查时的发现。
人类进入澳洲后,发现澳洲没有任何可驯化的本地哺乳动物,农业也是一个毫无希望成功的行当(土壤贫瘠、天气变化毫无规律),所以澳洲土著居民用“火耕农业”来代替粮食生产。
澳洲大地上,到处是难以驯服的动物。 /colorhub.me
具体做法就是燃烧土地,驱赶可食用的动物,另外就是将茂密的植物丛林变成更容易通行的稀树草原。
这种人类活动,在澳洲的土地上持续了4万多年,直到殖民者带着现代化的农牧业进入这个海洋之国。
桉树或许正是利用大火,不断进行着物种洗牌。
结果就是,在如今的地图上,澳洲是铁红色的,植被尤其单一。
澳洲森林火灾。/wikipedia
被神格化的树
1939年,摄影师Harold Cazneaux(哈罗德•卡兹诺)在南澳拍摄了一张著名的桉树照片,并为其取名为“忍耐的精神”,照片迅速红遍澳洲。
Harold Cazneaux系列作品:忍耐的精神
他在作品的描述中写道:桉树被澳人升华为精神象征……桉树有种圣母的感觉,牺牲自我与救赎他人,为那些艰苦劳作、远离异乡的欧洲人带来莫大的精神安慰。
澳洲的自然环境,不似欧洲鲜润精致,而是苍茫干涩又辽阔。
桉树的高大,桉树皮的苍白,叶子的细,枝头的疏离,和周边的自然浑然融和,这是其他任何漂亮帅气的树木不能替代的,自然是描述澳洲的艺术作品所不可缺少的。
Harold Cazneaux照片里的桉树。
在进行领地扩张和挤压其他物种的生存权以后,桉树的自然属性忽然被人格化——这是桉树在人类精神领域中的胜利。
很快,桉树便成为了澳洲的国树,并且为了适应生存,进化出了超过900种桉树品种。
和国树共生的物种自然也成了澳洲的国宝之一——考拉。
考拉是为数不多、以桉树叶为主要食物来源的物种,原因是这种软萌的动物可以代谢掉桉树的毒素。
澳洲考拉。/pixabay
为了不被动物啃食,桉树进化的另一个细节是让树叶有毒,并且散发出强烈的刺激性气味;另一方面,它让自己的树干光鲜亮丽,让啮齿类动物难以下嘴。
当然,毒终究是毒,对考拉来说也是毒,这种神经性毒素,导致考拉吃完,便陷入了深度睡眠之中(睡眠排毒是不是听起来很耳熟)。
这也是考拉看起来一直在睡觉的原因。
正在进食的考拉。/unsplash
其实它们真的是在睡觉,一天24小时里,它们大约要睡20个小时,如果没有在睡梦中掉落地面摔死,剩下的时间自然又是在吃桉树叶。
这简直就是动物界的瘾君子。
在没有火灾的情况下,这两款国宝共荣共生。可一旦大难临头,桉树能重生,考拉便化作春泥。
据澳洲环境部长称,这一次的澳洲山火或许已经令2万只考拉死亡。
澳洲会使用火的三种猛禽。/arkive
但自然界并不允许食物白白浪费。因此诱发了澳洲食物链另一个物种的进化。
猛禽。
当发现大火可以驱赶动物,并且令食物口感变得更香甜以后(人类也这么认为),一部分的鹰、隼便学会衔起燃烧的树枝,围猎和驱赶陆地上的哺乳动物,后果便是令火情变得多发而复杂。
央视也曾做过关于乌鸦传播火种的纪录片。/央视截图
这种情况被Twitter上的一句话形容得残酷无情:“如果澳洲的动物没有毒死你或者吃了你,它们就有可能会放火烧了你全家。”
一些科学家发现,生活在澳洲的野鸟,确实是居心叵测的纵火犯。
早在1980年,澳洲北部的一场山火中,消防员迪克•尤森和他的伙伴在开辟出隔离带后,忽然发现附近的其他地方隐约出现新的火点。
就在迪克用望远镜进行确认时,20米外空中的啸鸢(鹰科,中型猛禽)正抓着一根冒烟的树枝进行高空投放。
在迪克当天的观察里,那只啸鸢一共点着了7处新火点。
迪克在2012年9月,又目击了黑鸢(老鹰)的纵火。
这并非鸟类的好奇多事,鸟类学家鲍勃•戈斯福德(Bob Gosford)在6年的实地研究中发现,鸟类的纵火并非单枪匹马,而是组团出击,原因便是为了围猎。
一只褐鹰翱翔在山林之上。 /colorhub.me
简单的逻辑是,当林火燃起,蝗虫、青蛙、蛇类和鼠类以及一部分哺乳类的动物会窒息而死,而当大火燎烤过尸体后,肉香随风飘散。
烟雾和肉香的混合气味招来了十里八村的各种鸟类。
就像在中国西藏,秃鹫看到山坡上燃起桑麻,便知道要进行天葬的逻辑相似。
但在澳洲,可供享用的食物不够时,一些大型猛禽就会抓起一根烧着的树枝飞向远方,在没有着火的丛林上放重新投放,一处新的火点就形成了。
随之而来的又是饕餮盛宴。
澳洲的土著,将这些鸟称之为“火鹰”。
央视网关于“火鹰”纵火的报道。 /央视网
在当地的一种叫“Yabadurrwa”的宗教仪式中,土著会模仿“火鹰”,将燃烧的树枝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这项研究结果最终发表在《人种生物学期刊》(Journal of Ethnobiology)上后,立即引起科学界的轰动。
意外的是,还有研究员收集了西非、巴布亚新几内亚、巴西、美国南部等地的火灾信息,均没有发现猛禽纵火犯的痕迹,所以结论便是:会纵火的鸟,飞不出澳洲。
这就是澳洲,不同于马达加斯加的生态进化工厂物种演化的绚丽多彩,澳洲的进化缓慢而残酷。但每一次迭代,都造就了更强的生存能力。
如果朔其根源,气候恶劣自然首当其冲,但被神格化了的桉树,至少在火上浇了油。而独一无二的澳洲猛禽纵火犯们,扮演的则是煽风点火的角色。
桉树经济学
2017年6月,葡萄牙大佩德罗冈山区爆发了一场大规模森林火灾,造成62人死亡,250多人受伤。
对于这个人口仅1000多万、人口密度不及中国一个吉林省的国家来说,这是伤亡率极高的一次火灾事故。
葡萄牙山火的报道。/CNN
实际上,葡萄牙山火每年都有,而且葡萄牙本身也有应对森林火灾的丰富经验。但事后,熟悉葡萄牙林业发展的人将这场灾难归咎于迅速膨胀的桉树种植业。
在那以前,葡萄牙以种植以栎木为主(其皮可以做软木),出口占全球的50%。但由于栎木只能用于容器塞(如开水瓶木塞)、缓冲材料、特种鞋材、模型、羽毛球头等。市场增长空间不如桉树。
因此葡萄牙曾大力推广桉树种植,2015年已经达到70万公顷,最终导致悲剧发生。
桉树的扩张目前也在中国南方发生,中国称其为“速生桉”(原产国为澳洲,中国部分地区的人称其为“畜生桉”)。
广东省自然资源厅的批复。/官网截图
2019年6月末,广东省自然资源厅公开了一份回复人大建议的复函,明确支持广东种植桉树。
树农喜大普奔。
目前广东省已经种植桉树2300万亩,占全省林业用地面积的14%。这个数字或许仍在变大。
而在广西,桉树的种植面积已经达到2600万亩,支撑起了广西每年近千亿元的桉树产业。
和广东刚起步的推广种植不同,广西的桉树种植已经有120年的历史,漫长的历史,赋予了桉树“亡国树”之名。
央视曾报道过种植桉树的危害。/央视截图
在2018年央视的一次报道中显示,土地在种植了桉树以后,土地肥力下降乃至枯竭,再种其他的作物都不理想,桉树林中种的花生,炸出来的油是黑色的,而靠近桉树的甘蔗也是苦的。
即便如此,为了扩大经济收入而种植桉树的省份在中国达到了18个。
这背后除了桉树自身的生存优势外(容易生长、快速成材),还有国际大型造纸集团的推动,以日本大王造纸株式会社、印尼金光集团等造纸公司为例,他们大多与中国南方的部分农村合作社都签订了长期供销协议。
对促进地方绿色经济发展来说,桉树仍是最优选择。
巴西南部为生产煤炭而重新造林的桉树。 /图虫创意
但是,桉树的弊端与风险,也显而易见。
桉树,种还是不种,本身就是一出经典的、有关物种生存和进化策略的博弈。
通过不断地变种,占领生存领地,挤压其他物种,再通过火的力量,改善土地肥力,从而迅速进入生态链顶端。
人类看得到桉树的努力和价值,但人类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了桉树创造经济价值中的牺牲品。
其实只要不盲目扩张,桉树和人类社会一定可以共荣共生。/pixabay
毕竟人类习惯用经济价值来标定人生的价值,可人一旦在这个价值逻辑中沉溺得太久,就会逐渐对地球的变化感到默然,在与地球的共生关系中显得越发脆弱。
如果说地球就是一株桉树,那么人类就像树头上的那只自我麻痹的考拉,进退两难。
在纪录片《宇宙时空之旅》的最后,尼尔•德格拉塞•泰森说,当人类发射的太空飞行器——旅行者1号即将离开太阳系的时候,最后回望了一眼地球。
在太空中,地球并没有国界线。/《宇宙时空之旅》
在那一眼里人们看到了一个微小的蓝色小点,“就是这里(地球),这里就是家,就是我们。汇集了成千上万自信满满的宗教信仰、意识形态、经济学说,似乎忘记了我们生活在这颗尘埃上,悬浮于一缕阳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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