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贵范谈砷污染：
老百姓谁会想到自己天天在喝砒霜

工业砷污染

文/杜苗

生活在农村中的人，大都喝过井水，而最近发表在国际顶尖科学杂志《Science》上的一篇论文却提出，我国许多地区井水中都含有致癌物砷，砷化合物三氧化二砷就是我们熟悉的“砒霜”的主要成分。论文提出目前中国有1958万人生活在砷污染高危地区。世界卫生组织以及中国现行标准规定，每升饮用水中砷的含量不能超过10微克，长期饮用含砷量超过每升10微克的水可导致砷对健康损害，而在2001年到2005年，我国曾经对20517个村庄中的445000口井进行过砷检测，其中5%的井砷含量超过每升50微克；560万人生活在砷污染超过每升50微克的地区，另外1470万人生活在砷污染超过每升10微克的地区。

除了地下水砷污染，工业砷污染在我国也非常严重，工业废水和含砷矿区的砷化合物被大量排入水源和空气中，如北大研究报告称北京PM2.5中砷超标3倍，砷还会通过土壤和空气进入食物中，最终进入人体。2011年美国与健康相关的环境毒物注册署把砷的危害性排在首位。

砷污染如此可怕，我们究竟该如何去治理它？为此凤凰探索专门采访了论文作者之一、中国医科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孙贵范教授。以下是采访实录：

凤凰探索：国际上从什么时候开始重视砷污染？

孙贵范：说到砷污染，还要从孟加拉国说起。孟加拉国海拔很低，每到雨季，海水能淹掉三分之一的国土面积，就是首都达卡也是一个很泥泞的城市。上世纪70年代前，大多数孟加拉国人喝的水污染都很严重。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经过调查发现，当地儿童死亡率高和饮用水污染有很大的关系，因此儿童基金会投资了一笔钱在孟加拉国境内打了几百万口管井，给人们提供清洁无菌的饮用水，而人们喝了这些水之后，儿童死亡率真的降低了。

但是没想到20年后，当地几百万人砷中毒，专家研究后发现，就是之前打的井中的水砷含量超标，普遍在50微克每升水以上，而且有3000多万人就是喝这种水生活。纽约时报第一个报道出来后，在全世界引起轰动。当时的中国政府也开始重视砷污染现象，90年代开始，新疆、内蒙古、山西、吉林各地都发现砷中毒现象，砷中毒才开始被政府列为地方五大疾病之一。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回国，投入地方病研究，研究砷污染和砷中毒。

凤凰探索：您曾经说过“中国是除了孟加拉国以外，砷中毒最严重的地方之一。”为什么在1990年代以前没有出现过大规模饮用水砷中毒事件？

孙贵范：因为以前的人们喝的水都是地表水，在地下挖一个坑，挖到出水的地方，建成大口井，用桶把水提上来饮用，而钻井技术发明后，人们直接可以打井抽取地下水，砷主要是来源于地壳中的矿物质，如砷硫铁矿、雄黄、雌黄和砷石等，铜、铅、锌等硫化物矿中都含有砷。其实，地下水砷污染不应该说成污染，这是一种“天然本底”，我们一般说的污染是指人为造成的污染，比如空气污染。云南阳宗海砷污染就是由工业废水排放造成。（编辑按：工业砷污染主要是砷金属的开采、冶炼，用砷或砷化合物作原料的玻璃、颜料、原药、纸张的生产以及煤的燃烧等，可产生含砷废水、废气和废渣）

凤凰探索：我国发现这个现象后，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孙贵范：改水！十一五期间，政府投入十几个亿除砷、除氟，在各地排查砷污染严重水源。告诉人们哪里的水有问题，改喝其它的水源。防止地下水砷中毒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改水。

凤凰探索：您在论文中提到，中国有1958万人生活在砷污染的威胁中，这个数据是怎么得出来的？

孙贵范：我们通过一整套的分析方法，得出这个数据：先推算出有污染风险的区域面积，然后通过受污染概率高的区域计算出来受影响的人口数。也就是按照地球上的人口分布密度数据乘以对应面积，比方说一个地区每平方公里一百个人，或者每平方公里两个人。这里的“概率高”指的是预测发生砷中毒的概率高于某个特定值，这样的人群有1958万。模型只是推算地域，不能取代实地检测。

凤凰探索：论文中提到，我国有近1000万口井，如果全部检测完，大概需要几十年的时间。那么，我们怎么知道自己喝的水是不是安全的呢？

孙贵范：这个模型统计出中国有58万平方公里土地地下水面临砷污染，而且这个新的模型可以统计到1平方公里内的地区的水砷污染严重程度，所以，把这1平方公里内的井水全部进行检测，就会知道哪些水井有问题。不过，城市人喝的自来水一般是经过安全监测的，不存在砷污染。

凤凰探索：必须把1平方公里平方公里内每口水井都进行检测，才可以排除污染源？

孙贵范：必须，就算是一个村子里，也不是每口水井都有砷。而且，每口井的砷浓度也不一样，所以浓度高的人就更早中毒，浓度低的就晚中毒。所以，同一个地方的人，有些人中毒严重，有些人中毒轻，这和喝的水中砷浓度还有饮食习惯有关系，如果饮食中含有充足蛋白质、维生素，就可以中和砷.起到缓解作用。

凤凰探索：那么，当居民在知道他们喝的水中有砷，而当地都是重度污染后，该怎么办？

孙贵范：必须停止喝砷污染超标的水。但有时候很无奈，我在内蒙曾见过一家五口人，一对小夫妻和他们孩子，还有孩子的爷爷，爷爷的弟弟，全都砷中毒。孩子只有3岁，皮肤有改变。最后，这家人给孩子买纯净水喝。而大人们还继续喝高砷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瓶矿泉水要1块钱，当地老百姓根本消费不起。比如孟加拉国，即便当地人都知道饮用水中砷污染超标，但因为没有其他水源，也因为太贫穷喝不起纯净水，只好继续喝受到污染的水。

凤凰探索：如果工业污染影响到了地表水、河流、内陆湖，并且造成了砷污染，并且污染了土壤，是不是会最终进入食物源？

孙贵范：一般工业砷污染主要来自有色金属矿山的开采和冶炼，这些都是含砷金属矿，这些矿物质暴露在地表，人们长期接触，或者这些矿区的废水渗入到地表水，可能进入人体。如果不去及时治理工业砷污染，地表水被砷污染了，后果会很严重。

凤凰探索：该如何治理工业砷污染呢？

孙贵范：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污水处理，但污水处理需要设备，这些设备都很贵，所以，最后这件事情还是要政府来出面主导，普通百姓是根本没有办法的。

凤凰探索：《柳叶刀》引用的数据表明，孟加拉国每5名死亡者中就有1名是因为砷中毒及其所引发的相关疾病所致。中国生活在地下水砷超标的高风险地区的中国人有1958万人之多。目前究竟有多少中国人因为砷污染死亡，我们有这个数据吗？

孙贵范：砷污染为什么这么受重视，主要是因为它被国际癌症研究中心列为人类第一类致癌物质。当然，致癌不一定就是致死，这是两个概念，癌症当然可能会造成死亡。过去因为癌症死亡的人数中，究竟有多少是因为砷污染中毒致癌，这个目前还没有统计数据，因为致癌的因素太多了。不过，当这个模型出现后，我们就可以排查现在遍布国家的癌症村是否和地下水砷污染有关系。

凤凰探索：砷中毒可以治愈吗？

孙贵范：砷可以从体内排出，只要几天不喝含砷水，体内就没有砷蓄积了。但如果已经中毒并引起了损伤，现在还没有方法治愈这种疾病。

凤凰探索：如果孕妇喝的水里有砷，是不是婴儿也会受到影响？

孙贵范：对，最近国际上对孕妇受砷危害的研究非常重视，因为砷会通过胎盘传给胎儿，等到孩子出生后，影响也会一直持续。所以，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事情。

凤凰探索：砷污染已经存在多年，为什么您的这篇论文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响？

孙贵范：这主要是因为这篇论文发表在了《科学》上，并且《科学》专门为次在瑞士召开了新闻发布会，这个研究方法可以在全世界范围内借鉴并及早排查砷污染严重地区。

凤凰探索：您是否觉得砷污染是技术进步带给人类的灾难？假如没有打井技术的话，就没有今天全球砷中毒的现状了？

孙贵范：这个问题不能这么说，人类的发展总要靠科技进步，比如iPhone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发明吧，你坐在这个位置，就可以给妈妈打电话，现在有研究说手机辐射对人体不好，假使20年后查出手机辐射会造成大脑损伤，那我们今天就不用手机了吗？

凤凰探索：空气污染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为了空气清洁，而不发展汽车产业和工业，也是不现实的。

孙贵范：空气污染又是另一个问题。我在瑞士的时候，发现当地的教授学者们都不开车，我就很奇怪他们都怎么上班，他们告诉我，都是坐公交车。他们的公交车都在离家走路10分钟可到的地方，而且，公交计价也非常合理，比如你乘车时，你是单程还是往返，是一天内都坐车，还是三天内都坐车，价格完全不一样，坐的越多，平均票价越便宜。这就是鼓励你乘公交，减少开车带来的污染。如果你开车，停车一般只限一小时，超过一个小时，就会罚款。在我去的研究所楼下，有一个很大的停车场，但停放的都是自行车，而且免费。空气污染要靠多方面治理。

凤凰探索：我们国家为什么不实行这种策略？

孙贵范：这也是我们面临的多方面的问题，包括国民性的问题，我们的人爱面子好攀比，你的同学都开车了，就你不开车，你就受不了。除了汽车带来的污染，我们的城市公共交通跟不上，城市还面临烧烤、工地扬沙等诸多因素造成空气污染。

凤凰探索：这就是我们科学媒体需要做的事情，普及科学知识，让人们尽可能具有知情权。

孙贵范：其实我们科学家和媒体一样，都是希望能把知识传递给大众。提到这个，我也想说一下目前的媒体报道，我看各大媒体对我们的文章报道都在说2000万人受到污染，其实是1958万，但没人说1900万，媒体报道喜欢吸引人的眼球，但并不科学。

凤凰探索：媒体这样做，也是希望能够引起政府以及社会各界的关注。

孙贵范：当然，还是要注意报道的科学和准确性。

谢谢您。

（感谢美国科学促进会对本次访谈的协助。联系我们：dumiao@ife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