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正非再造华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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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正非再造华为

撰文 / 康嘉林

编辑 / 赵艳秋 游勇

10月底的一天,东莞松山湖,许久未在公众场合露面的任正非,和华为一众高管出现。他专程参加华为企业业务五大军团(煤矿“军团”、智慧公路“军团”、海关和港口“军团”、智能光伏“军团”和数据中心能源“军团”)的宣誓仪式。

虽已77高龄,但任正非的动员能力一如既往:我认为和平是打出来的,我们要用艰苦奋斗,英勇牺牲,打出一个未来30年的和平环境……任何人都不敢再欺负我们,我们在为自己,也在为国家。

这一幕似曾相识。21年前的深圳五洲宾馆,面临生存危机的华为开始动员2000名高级专家奔赴海外,墙上挂着“青山处处埋忠骨,世界何处不是家”的条幅,任正非带领将士现场喊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太平洋”的口号。

誓师大会是华为的传统。每一次重大危机或者重大变革之前,华为都会组织全公司范围内动员。从2000年的高级专家出征大会,到2016年的研发将士出征大会,到今天的五大军团誓师大会,莫不如此。

如今,华为的三大主营业务——消费者业务、运营商业务和企业业务,都面临着新的局势。消费者业务遭到沉重打击,而运营商业务内部以稳为主,增长的压力寄托在了企业业务上。这也是华为成立五大军团的由来。华为推崇这种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军团打法。

“华为想活下去不难,但有质量地活下去很难。”华为员工刘蓓一针见血,“军团化是外部看到的表象,其实华为整体都在求变,但还将面临很长一段时间的阵痛期。”

“华为很难”

华为最艰难的日子出现在2020年5月。美国对华为发起了第二轮制裁,直接禁止台积电为华为制造芯片。这无疑是打到了华为的“七寸”上。虽然华为有很强的芯片设计能力,但在7纳米、5纳米这样的先进芯片制造上并未投资布局。

尽管华为一直在拼命囤积芯片,但还是直接影响到了华为的三大主营业务。

华为手机经销商李红旗最初感受到寒意是旗舰手机Mate40的发售。他从分到的手机货量从“万级单位”,断崖式下跌至“个位数”。但与高端手机供不应求形成反差的是,华为的智慧屏、智能音响、智能手表等融合穿戴产品,和以麦芒、畅享为主的与运营商合作的低端手机产品一直供货充足。

华为消费者业务一度主推的是“1+8+N”战略,1代表手机,8代表电脑、智慧屏等8款重要的终端设备,N则代表无数合作伙伴的产品。手机被迫跌倒后,“8+N”已经成为华为新的销售主战场。

李红旗向AI财经社透露,手机业务的收缩也在倒逼华为进行经销商体系的梳理,裁撤中小型经销商,留下来的大型经销商往“汽车”和“全屋智能”两种生态靠近。

然而,在手机的带动下一切还顺理成章,但如今单纯且割裂地向用户推荐产品和服务,不仅达不到预期的效果,用户粘性更无从谈起。

华为把希望寄托在了鸿蒙系统上,以底层的统一来实现智能家装、健康管理、汽车等多重业务线的合力,重构一个完整生态。

在过去一年中,华为与大型家电品牌合作、搭载汽车智能座舱、适配国内外芯片、迈入矿山和工厂,为鸿蒙寻找破局点,也在探究商业上的模式。

“但这个过程是需要时间的。”李红旗语气中有些无奈,“华为备选项的品牌力还无法与旗舰手机相提并论。”如他一般的大型经销商都历经了沧桑。“华为很难”,如今也成为李红旗的口头禅。

除了外界熟悉的手机业务,华为起家的运营商业务也过得不容易。运营商业务主要是通信网络建设,华为的客户是面向全球几百家运营商。正值全球5G建设的黄金节点,刚刚离职的前华为运营商BG员工罗正正称,他们最常听到的词是“稳”字当头。

在第三轮制裁生效前,华为对基站、存储等业务芯片进行了规模储备,这一领域相比消费者业务过亿级别的芯片消耗水平,发货量要小很多,相对安全并可以支撑一段时间。

“够用,但绝不是永远够用。”罗正正说得直白。

“华为以通信业务发家,多年的沉淀和积累,运营商BG这一拨人是华为的精骑战队。”2019年任正非还曾公开表示,这个部门将来不一定收入最高,但意义一定最大。罗正正提到这些,语气仍带着自豪。

国内一家小型通信设备商高管向AI财经社透露,他们观察到,华为芯片稳着用,有意识地放慢存粮的出货速度,砍去小基站等收益性价比较低的产品线,重点支撑国内三大运营商的集采项目。

纵览2021年前三季度,国内三大运营商曾进行5G核心网扩容、5G定制网无线主设备集采等多个项目的集采,华为多次入围、中标,国内市场给华为以足够的支撑。

但在海外,欧洲市场则在不停地敲打华为,倒逼着华为对目的地市场进行一次再分析与转换。罗正正透露,虽然5G黄金市场已轮换过几轮,华为领导层一直看好的只有中东地区,“中东将成为世界上最快采用5G技术的地区之一,而5G技术将成为这个地区的基础设施。”

过去十年间,中东地区一直被看作是华为的“福地”,全球第一个3G、第一批5G均在阿联酋诞生;沙特已经成为华为海外全球第二大代表处,更为明显的风向标则是,过去多在欧洲举办的华为全球移动宽带论坛,今年首次设在中东。

不过,华为想要依靠这一市场弥补欧洲的缺位,还需要巨大耐力。毕竟,中东地区一直是贫富差距悬殊的代表,这里拥有极度富有的“海湾六国”和异常贫穷的广袤内陆,地势、政治等多层因素考验的不止是技术和生态能力。

军团之变

相比于消费者和运营商业务,华为三大主营业务的另一个企业业务,还不是公司大舞台上的主角,发展之路也颇为曲折。

华为企业业务比较复杂,对标多个国际IT企业,既包括像戴尔的服务器、存储器,思科的路由交换器和数据通信,也包括像海康威视那样的视频监控业务,还有自研的操作系统和数据库,对标微软和甲骨文。在华为鼎盛时期万亿的营收盘子中,企业业务的收入为1000亿元。

在企业业务中,最大的盘子之一是服务器。AI财经社从华为某家大合作伙伴处获悉,今年6月,英特尔芯片供应再次出现问题,导致华为x86服务器业务面临生死挑战。2019年前,华为服务器一直采购的是英特尔x86架构芯片。

一位服务器行业人士告诉AI财经社,华为x86服务器业务此前一度达到了年销售额300亿-400亿元的规模。但在美国对华为断供后,这一业务断崖式下跌。“如果不被打压,该业务破500亿元没有问题。”

无奈之下,华为服务器产品线决定打包出售,这几乎是华为盘活资产的唯一办法。去年底,华为曾剥离荣耀手机,在业务单飞后,荣耀解决了芯片和生态问题,快速找回失去的份额。AI财经社获悉,华为X86服务器业务已经出售,但保留了采用自研鲲鹏芯片的服务器业务。

来自华为企业BG的员工李梓告诉AI财经社,消费者业务跌倒,运营商业务维稳,企业业务是华为唯一的增长点,公司期望能在多个新行业中“逼”出一些独角兽。数十年间,全球企业业务诞生出一批明星企业,甲骨文、思科在IT“大厦”中起到支柱作用,华为的企业业务还显稚嫩。

内部曾反思,华为在布局企业业务中经常面临一个困扰,团队对多个行业的认识还较浅层,售卖的产品过于基础,还没有积淀输出有厚度的解决方案,因而没有打动和触及到行业痛点。

“更多时候挣到一点设备钱就结束了,但其实面对多个百亿、千亿的新机会,华为只拿到了皮毛,可能第一年1亿,第二年2亿,看不到明显增长。”李梓笑言。

华为一家合作伙伴的负责人周舟也有同样感受。华为还没有深入到行业深层,在一定程度上未能给他们与华为合作的解决方案带来之前预期的销售机会。

这些现实又与这家公司的组织架构息息相关。多年以来,过于冗长、矩阵式的管理框架体系,决定了华为研发、技术、销售等前后端部门无法痛快地形成合力。体制和基因决定了其很难通过单纯的业务之路来扩张。

最终,华为决心践行军团化。

刘蓓观察,以往在面对一个新项目时,华为会在各个业务线抽调人力做整合,往往交付的产品局限于当前的能力,但当下更多行业客户的需求不再是“拼凑化”的,数字化转型需要一只专业团队,从人员组织、业务流程设计、基础设施平台,讲究打包实现,他认为,公司成立军团的意义和初衷便在于此。

华为五大军团选择的领域都具有复杂性和挑战性。如地下煤矿的场景很复杂,5G技术等实现的无人化、自动化、数字化,符合煤矿的未来发展,也为市占率不高的国产设备带来超车机会,但国内还无有实力的企业挑头实践......

按照任正非的说法,军团打破了现有华为组织边界,多兵种协同,贴近客户,做深做透一个领域,为公司多产粮食。

军团大会后不久,任正非对五大军团的讲话、视频开始出现在多个社交媒体的话题首页。

“当晚,朋友圈内,很多同事、员工都在刷屏老板‘没有退路就是胜利之路’这句感言,军团成立大会几乎让华为的凝聚力到达了近期巅峰。”刘蓓感叹,“一位合作伙伴的评论最令人触动,他说,华为太需要一场胜利了。”

五大军团中,并不全是无中之有,华为数字能源业务的渊源是任正非早期在深圳注册的莫贝克公司,后更名为华为电气,在千禧年以30%的份额成为国内最大的通信电源生产商,是彼时华为最赚钱的部门之一。在千禧年电信业遭遇增长乏力困局之时,华为电气以7.5亿美金转让给艾默生,扛过危机。2008年,在与艾默生竞业协议结束后,华为立刻按下重启键。

而煤矿军团已率先打响前哨战。今年9月,华为与国能集团共同发布了基于开源鸿蒙的矿鸿操作系统,鸿蒙进煤矿,是在艰难的局势中凿开的一道裂缝。

转型成败要看根技术

华为这次的转型,与以往不同,它更依托“根技术”。而根技术能否真正扎根、发芽、枝繁叶茂,将成为左右华为这次转型的胜负手。

在这次打压下,与鸿蒙一样,多个备胎的根技术被摆上台面。此前,华为2012实验室基于科技预言总结了面向ICT产业的“根技术”,这些技术需要在科技封锁下实现国产化和自主化。在容易被卡脖子的环节中,包括了鲲鹏CPU芯片、欧拉服务器操作系统、鸿蒙、高斯数据库、Atlas智能计算平台等。

比如鸿蒙,它是针对物联网的操作系统。此前,还没有国产操作系统取得影响力。AI财经社了解到,鸿蒙在2021年年底将装载超过3亿台设备,其中包括2亿台华为设备,1亿台非华为设备,从而达到16%这一操作系统市占率的“生死线”。

鸿蒙选择在全屋智能领域最先构筑生态,华为官方在上半年与地产企业合作推出15万左右的别墅全连接解决方案试水,但销售成绩不亮眼。

李红旗感受到,店里来询问全屋智能的客人增多,市场对普惠型方案是有呼声的。华为预计将于今年年底推出5万元左右的普惠方案,并在50座城市建立50家全屋智能体验店,计划5年卖出500万套。李红旗坦言,他会跟随华为,将“8+N”生态立住,弥补手机销量的损失。

再比如,最新官宣的欧拉操作系统,早期目的是服务好华为自研芯片的鲲鹏服务器,2019年9月正式宣布欧拉开源成为openEuler。

目前,桌面操作系统中微软的Windows虽然具有统治地位,“欧拉未来大概率将对应鸿蒙的物联网操作系统,在桌面操作操作系统中一步步渗透、搭建生态。”刘蓓介绍。

鸿蒙和欧拉显然还有一段路要走。不少新兴领域从业者对鸿蒙和欧拉表示期待,周舟肯定道,“但在这个更为向上的细分生态中,大量的市场机会是全球属性。比如,核心设备和工控系统由外企提供,这些企业比华为入局早十几年,耕耘经验更为丰富。在商业化进程中,一些合作伙伴还在观望如何转向以华为为主的生态。”

“华为的根技术还是缺少一项独门绝技。”善于思考的李梓在谈及华为企业业务与国际巨头的差距时,提及了背后的根本原因。

虽然是业界中较早谈论人工智能的厂商,但华为的智慧摄影体系,仅仅在手机领域积攒了稳定的用户群体,企业业务层面,国内AI生态和算法框架层面依然被英伟达、AMD包围,基于华为昇腾AI处理器的Atlas系列仅在智慧城市、智能交通等新兴领域落地较多。

在数据库方面,华为的高斯数据库在市场上存在感不强。

“困难也是实实在在的。”李梓坦言,“但根技术代表了华为品牌的一次有代表性的转型,从提供基础标准化产品,到开始做软性的资产,这条路是正确的。”

“华为习惯定下一个艰苦的目标,未来鸿蒙要对标谷歌,数据库对标甲骨文,鲲鹏芯片对标英特尔,但无疑这是一个长期的生意经。”刘蓓提到根技术,言语间透露着肯定。

任正非“消失”在公众视野

在华为这次变革中,关于人的因素变得复杂而关键。

刘蓓告诉AI财经社,煤矿军团是五大军团中最早成立的,历经了抽调人手最艰难的过程,一度强制高绩效员工率先向该军团调整。在华为,员工绩效被分为四个等级,分别为A、B+、B、C,而长期维持在B+等级及以上的员工为高绩效员工。

“但从去年开始,公司内部架构频繁调整与高层变动,给一些人带来不安全感。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匆忙做出去军团的决定。”刘蓓理解同事的感受。

无独有偶,罗正正也观察到,在他的周围,架构变化很多,甚至每天都有新变化。“往往调过去还没展开业务,半年后就调回来了。”

他回忆,有一段时间,每当华为欧洲某一市场被排除在外,就有一大批核心员工从海外归国。今年公司决定发力中东市场时,决定将部分运营商BG和消费者BG的员工派往中东和东南亚,面对公司相对震荡的现状、工作地点的变化,一些人萌生退意。

而在公司将关注点都放到了“活下去”之上,对于员工的关怀有时有些不到位。今年,华为部分研究基地宣布取消夜宵,改为堂食粥类,并在公告中称夜宵的定位并非福利。战时状态下,公司的这种做法得到了部分员工的支持,但亦有不少员工涌入心声社区吐槽,公司的关怀和组织温度正在变少。

在字节跳动“1075”、腾讯“965”工作制新闻释出时,华为心声社区上的讨论帖也盖起了“大楼”。互联网行业的扁平化架构、对过去“996”的调整,让年轻人更为憧憬和向往。

李梓称,现在华为年轻人非常看重情感上的关怀,制裁后公司在福利、政策上每一个细微变化,在这个时候都会被无限放大。

在这样的转型期,保持组织的士气非常关键。

据AI财经社获悉,最近,华为人事管理开始试点推行“人才堤坝”制度,将公司的员工引导至专业岗和专家岗的天平中,专业岗可以本地化工作,对于老员工而言更方便回归家庭;专家岗需要创新,采取末位淘汰制,收入处于高水平。员工具有选择的权利,这更有利于留住人才。

在过去两年间,任正非多次与媒体面对面交流,畅谈华为的根基与现状,对外释放信心,这在2021年戛然而止,他开始鲜少露面。但华为员工李梓感受到,任正非内部讲话次数明显增加,这在过去是不常见的,内部人员的情况“让老板更为关切”。对于任正非,有一种评价似乎是最准确的,既理想主义,但又极其务实和理性。

5月,在与金牌员工代表的座谈会上,任正非对美国打压下的各业务线如何坚持既定战略进行了答疑解惑;8月,他在中央研究院创新先锋座谈会上对科学家和专家传递了一个信号,即便华为目前面临重重困难,但也要在全世界吸引最好的人才。而最近,任正非则对军团化进行了数次讲话......

这些内部讲话被挂在心声社区的首页,并在内部邮件中被相互转载,对公司内外都是传达信心的象征。

“老板讲话是在稳定军心。”刘蓓观察道,“军团成立前后开过几次筹备会,着重讨论和强调新开拓的领域要肩负起为公司建粮仓、为国家探索新方向的使命,几轮会议开下来是有效果的,很多员工变得‘热血’,主动求变、加入军团。”

“军团产生的营收,将会按比例反哺回员工最初所在的事业部门,这种设计让员工更容易有获得感。”刘蓓很了解华为的办法。

与其他企业一样,华为历史上曾遭遇曲折,而这次是最为巨大的一个挑战。美国的打压,让华为的业态发生了改变。

最近,华为高管余承东在消费者业务内部宣讲会上称,华为手机还会做下去,而且他还透露,“2023年华为手机要王者归来。”这意味着华为手机一直在寻求机会,这也意味着到那个时间段,国产供应链已经解决某些卡脖子技术。而华为也在市场上想办法保持手机的热度,截至今年3季度,华为折叠屏手机中国区发货量第一,同比增长200%。

华为的转型,涉及国内多个产业链,也不是一日之功。这正如华为员工李梓所说:“面对不完全擅长的领域,产业链需要给华为摸索的时间,让它在不断的执行过程中自我调整、纠偏和试错,而过去华为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3年之后,任正非将迎来耄耋之年,而在华为30多年发展中经历曲折的任正非,这次将再造一个怎样的华为?

(本文刘蓓、李梓、罗正正、李红旗、周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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